他的一生，就是一部“地方病战斗史”
2018-09-20 刘深 西安交大一附院
上世纪80年代，陕西多地有“瘟神”。一旦被它缠上，身体会逐渐不受控：手不能握，腿不能蹬，四肢短小畸形，直至完全失去劳动能力。这“瘟神”害孩子。于是，但凡有点办法，当地人都会把娃娃，送到外县、亲友家抚养，成年后再接回来。当地人编了顺口溜，唱来“吓唬”不听话的孩子：山里拐拐多，人家说咱拐拐窝。晚上腿疼没处搁，早上起来先揉脚。大人干的娃娃活，痛苦实在没法说……这“瘟神”学名“大骨关节病”，俗称“拐
上世纪80年代，陕西多地有“瘟神”。
一旦被它缠上，身体会逐渐不受控：手不能握，腿不能蹬，四肢短小畸形，直至完全失去劳动能力。
这“瘟神”害孩子。于是，但凡有点办法，当地人都会把娃娃，送到外县、亲友家抚养，成年后再接回来。
当地人编了顺口溜，唱来“吓唬”不听话的孩子：
山里拐拐多，人家说咱拐拐窝。
晚上腿疼没处搁，早上起来先揉脚。
大人干的娃娃活，痛苦实在没法说……
这“瘟神”学名“大骨关节病”，俗称“拐柳子病”。彼时，是陕西三大地方病之一。
他，殷培璞教授，原西安交大一附院骨科主任、中央地方病学委员会副主任，一辈子都在“斗瘟神”。
2018年9月16年，是殷培璞教授逝世十四周年祭日。
他的一生，就是一部“地方病战斗史”。
山里拐拐满地爬
上世纪60年代，殷培璞教授接下国家重大科研课题——大骨节病防治研究工作。
这是一种慢性、畸形性骨关节疾病。生长发育期的儿童是主要受害者。
一旦发病，关节软骨和骺板软骨会逐渐变形、坏死。关节慢慢肿大。
然后，是入骨的疼痛。活泼好动的孩子不再奔跑，走路一瘸一拐，双膝外拐或内拐。更进一步，身材矮小、四肢畸形。甚至只能在地上爬行。
殷培璞教授开展工作之初，选定两个重点防治区域：陕西的宝鸡市麟游县和咸阳市永寿县——大骨关节病的高发区。
随着调研不断深入，他决定蹲守到病患之中，以收集一手资料。
永寿县甘井镇卫生院成为第一站。
生前，回忆起这一选择，殷培璞教授说，是有一点“私心”的。
他患有前列腺炎。伴随着年龄增大，尿频加剧。每次坐长途车都是煎熬。有一次，湿了裤子。此后，他再下乡，上车前会先备好尿不湿。
永寿县甘井镇卫生院的距离位置，几乎是他“坚持”的极限。
山坳里的南邵村登上《华尔街日报》
殷培璞教授驻扎永寿县甘井镇后，“斗瘟神”队伍不断扩大。同事张居仁、王金堂，学生郭雄、吕社民、王民等逐渐加入。
“好好的人，为啥会拐？”抱着这个疑问，大家观察、琢磨，并发现，当地人饮食单一、营养结构失衡，日常就是玉米和小麦，蛋白质严重缺乏。饮用水不卫生，储水缸从不清洁。“问题莫不是出在饮食、饮水？”
于是，殷培璞教授提出综合防治方案：“吃杂、改水、讲卫生”。
吃杂：改变饮食单一情况。在当时条件下，要求农民顿顿吃肉，难度很大。但可以推进杂粮和面食搭配食用，并通过各种方法，增加微量元素硒的摄入。
改水：全面消除窖储水，深挖百米机井，保证饮水卫生。
讲卫生：人畜分离，改旱厕为水厕。通过投放鼠药、喷洒农药等，减少老鼠、跳蚤等害虫。
甘井镇南邵村成为第一个试验点。为便于观察和整改，殷培璞教授住进南邵村小学。
每天，他起床第一件事，是给孩子们熬排骨海带汤。海带是他从西安扛来的，排骨是天亮前，从镇上买的。
肉铺老板老王最初觉得，这老汉是“万元户”吧。天天都吃肉，一买好几斤。
后来，听卫生院说，这是西安赶来、给孩子们治拐拐病的大教授，老王感叹，“看着不像大教授，跟咱农民差不多嘛！”
时间一长，殷培璞教授的荷包吃不消。“靠自己掏钱，没法让所有病区孩子都补上营养。这招不长久。”
他到处转悠。某天，他看着农民收黄豆，灵感来了：这就是植物界的排骨呀！蛋白质、钙含量都不错。
南邵小学的“每日例汤”就这样，变成黄豆海带汤。慢慢，当地更多家庭的灶头，也日常飘着一股豆香。
“每日例汤”施行第二年，南邵村大骨节病新发病例大幅下降。
第三年，南邵村没有新增一例大骨节病病例。
这引起国内外的关注。美国《华尔街日报》特派记者，至南邵村采访，推广防治经验。
至今，大骨关节病的诱因仍不明确。但在南邵村，2017年的新发病例为0。
骑自行车，将设备推进村
综合防治方案得到验证后，殷培璞教授和团队来到麟游县，选定病情最严重的崔木镇，开展工作。
那时，镇上卫生院只有一排平房，两间诊室，几张病床。
殷培璞教授在院子转一圈，指着几间养牛的简易大棚，说“就这了。”
于是，牛棚改建诊疗室，成为团队的据点。
殷培璞教授在麟游的防治工作，一半是在卫生院看病，另一半是下乡调研、送诊下乡。
麟游地处渭北高塬丘陵沟壑区，自然风光秀美。但交流基本靠吼。一条山沟隔开同村两户人。隔着沟，都能闻着对方今晚吃啥。而从这家到那家，翻沟越岭，步行起码半小时。
麟游全县共16个乡镇，110个行政村，400多个村民小组。殷培璞一个没拉，村村都开展了大骨关节病防治。
为节约时间，他杵根棍，踩着半山腰的牛蹄窝，沿山间小路穿行。
在病区讲课时，殷培璞教授“似乎”忘了手中这根棍。资料图片由殷培璞教授女儿提供。
后来，为多带药品、器械，他借来一辆自行车。一半山路是人骑车，一半山路是车骑人。
再之后，麟游县卫生局麻烦其带设备下乡：一台发电机，一台小型X光机。年轻医生王治文等，提供协助。
至此，殷培璞教授下乡，成了“巡回医疗”。大家抬着设备，行走在山间。高兴了，喊两句号子、吼几声秦腔。大山给他们伴唱。
“我要看着孩子们，好好的”
除了“当医生”，殷培璞教授还主动揽下一个职责：崔木镇杨家堡“防病育才学校”名誉校长。
他发现，本地大骨节病儿童患病率超过50%。要有效降低和控制儿童发病，必须将防病工作与提高山区儿童文化素质结合起来。
1990年，殷培璞教授从西安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退休。此后，他长时间驻扎麟游，甚少返回西安。直到年近八旬，身体无法支撑，他才返家。
此后，西安交大一附院的大骨节病防治专家，内科、儿科等科室的专家，陆续前来，进行巡回医疗。
2004年，永寿、麟游等重病区的大骨节病得到根本遏制。儿童患病率由1982年的50.5%下降到2.5%。再到2017年，降到零。
2004年9月16日，81岁的殷培璞与世长辞。在一周年祭日，家人将他的骨灰，安葬麟游。
下葬仪式上，村民们哭倒在墓前。
比如，李东林。15岁那年，殷培璞为他做了大骨节病手术，让他能直立行走。后来，他在村上负责打扫卫生，自食其力。
比如，司苹果。遇到殷培璞时，她20多岁。一个膝盖内翻，一个膝盖外翻，找不到对象。殷培璞为她做了手术，还在下乡调研时，给她找到好婆家。
……
殷培璞教授为自己选择的“归宿”，位于公路边的一处半山腰。山坡脚下，是他曾驻点十多年的杨家堡村景家庄小组；隔着一条大沟，就在山坡对面，是另一个遍布着他足迹的永寿。
“让我看着这里的孩子，不再受瘟神折磨，别再一瘸一拐地走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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